無分別與對稱性

 

梁乃崇教授

 

表面看來,科學好像迥異於佛學,二者探討的對象並不相同;但仔細分析以後,就會發現它跟佛學的講法是相同的,彼此是連貫的,只不過程度上有差別而已。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

摘要:

「無分別」是佛學的要義;「對稱性」則是物理學的重要原理。表面看來,佛學迥異於科學,二者探討的對象並不相同;但仔細分析以後,就會發現彼此是相通的,只不過程度上有差別而已。為什麼會有這種現象?原因是我們心的構造本來如此,原本就有「無分別心」與「分別心」,心要「分別」的時候必定需要「無分別」來做基礎。因為人的心原本如此構造,所以無論是探討佛學也好,或是研究科學也好,做出來都是同一套跟我們心的構造十分相像的東西。而兩者程度上的差別在哪裡?佛學裡的無分別只有一部分是在「被知」的範疇,主要的部分都是在「知覺者」的範疇,而科學裡的無分別全部都在「被知」的範疇,這是最大的不同點。

 

一、緒言

「無分別」是佛學的要義,而「對稱性」則是科學的原理,這裡我們想比較一下兩者的異同,看看它們的性質有些什麼共通處。在佛學裡「無分別」是一個非常深的概念,而所謂的「無分別」是對應於「分別」來講的,所以我將先介紹佛學中的「無分別與分別」。接著介紹科學的「對稱性」,然後再將二者做一比較。

 

二、佛學中的無分別

表一

無分別

分別

被誰看、聽、……想?既有「被知的存在」,則必然有「知覺者的存在」,只有「知覺者」不在「被知的範疇」內

當一個物體(現象、情境……等) 被我們看、聽、嗅、嚐、觸、想到,這個物體必屬於「被知的範疇」,所有的一切皆在「被知的範疇」內

 

「無分別」是佛學裡非常重要的概念,為了便於各位瞭解,我現在就從一個大家都熟悉的情形開始,然後再慢慢引到佛學中的「無分別」。

(請見表一右半)當我們面對一個東西、一種現象或者一種情景,甚至一個想法、一個念頭、一種感覺時,你看到它、聽到它,或者是嚐到它、嗅到它、觸到它,或者是你想到它、感覺到它了──這些全都是被你知道的東西,在這裡我為它們立了一個名詞:「被知的範疇」。比如說我在講話你聽到了,這篇文章你看見了,或者是有個想法在你心中盤桓,你一定覺得這些是被你聽到、看到、想到的。然而不管是在外也好,在內也好,這些全都是被你知道的──在外是被你知道的,在內也仍然是被你知道的──也就是無論在外在內,它們全都屬於被知的範疇。(請見表一左半)這句話其實就隱含了另外一個問題:「是被誰知道的?」也就是說到底是被誰看到、聽到、嚐到、嗅到、觸到、想到──這一切到底是被誰知覺到的?當然這個「誰」就不是屬於被知的範疇了!

當我們這樣來觀察反省我們認知的過程時,很明顯就可以曉得:所有的一切只要你知道的話,都是屬於「被知的範疇」內的東西。我們既然說有「被知的範疇」存在,就一定會有一個「能知道它」的「存在」,這是必然的。這個「能知道它」的「存在」,我們稱之為「知覺者」。「知覺者」就必然不在「被知的範疇」內,否則就是「被知者」而不是「知覺者」。所以當所有的東西都在「被知的範疇」內時,必然有一個東西在它之外,那就是「知覺者」。

 

表二

 

 

(請見表二右半)再舉個例子,比如說在一個演講會裡我講你們來聽,我講的話你們聽到了,這些話是被你們聽到的,所以一定是在「被知的範疇」內;同時我也表達了一些想法,你們也曉得這些想法,所以這些想法也是落在「被知的範疇」裡;另外你認為有個「我」在聽、在曉得,而這個「我」又被你知道、被你認識了,那也是落在「被知的範疇」裡;甚至我剛剛所用的「知覺者」這個名詞還是落在「被知的範疇」內。所以嚴格來講,這個「知覺者」我連給它一個名字都不行,因一旦給了,就又變成了「被知的範疇」內的東西,所以我在這裡給它打了個空的引號「」(見表二左半)。其實打了引號還是不行的,還是落在「被知的範疇」裡。從這裡我們不需要什麼推證,就可以知道這個「知覺者」有一個性質--「不可名」。老子《道德經》開宗明義第一句話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指的就是這個意思;禪宗裡也常說「言語道斷」,指的也是這種情況──雖然不能說,卻又不得不說,然而說了以後又要告訴你「言語道斷」。

從以上的推演,我們並不需經過很辛苦的修行就可以知道「知覺者」有一個性質是──不可以被知、不可以被測、不可以被思議,乃至思議所不及。所謂「思議所不及」就是你用思想去推論所不能達到的,這些全是《金剛經》所要表達的。因為「知覺者」是不可被知、不可被說、不可被想──不僅是不可被想,你根本就想不到;如果能被你想到,那就不是了,就不是真正的「他」了。「知覺者」有這樣一種特性,為了要表達這種特性,所以佛教經典就給了一個「空性」這樣的名詞,有時也用「無相」來表達這個意思。

(請見表二左下)這個「空性」我要特別說明一下,並不是一個被知的空。比如說這裡有一個杯子,我把水倒掉了,裡面就空了。這裡面雖然是空的,但這個空是被你知道的,那就不是佛法所要講的「空性」。佛法要講的「空性」是一種不可被知的空,所講的「無相」也是一種沒辦法被知的「相」,一種沒辦法被知的「無」。當然在「被知的範疇」之內的東西都是所謂的「有相」,而不被知的「無相」就屬於「知覺者」這一邊。「知覺者」這種「空」、「無相」的性質佛經裡說了很多,比如說《心經》裡的「諸法空相」就是一個例子。

表三

 

 

(請見表三左半)《心經》對「諸法空相」的描述是「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一般人看了會說「生」與「滅」是互相矛盾對立的,「垢」與「淨」是互相矛盾對立的,「增」與「減」也是互相矛盾對立的,怎麼能夠既不生又不滅、既不垢又不淨、既不增又不減呢?這種不是生、也不是滅的話讓人聽起來的感覺是一片模糊的,不知道在講什麼。事實上你心裡不知道在講什麼,就是《心經》要給你的感覺。因為「諸法空相」指的就是前面講的「知覺者」,你沒有辦法去知道「他」的,「他」是沒有什麼可以被知的,也就是「他」是不可以被知的,所以你要去知「他」,當然是感覺一片模糊的──這是「知覺者」這一邊的特性。

(請見表三右半)另外「被知的範疇」那一邊可就不同了,它是三千大千世界森羅萬象、六道眾生輪迴生死,生生滅滅,非常複雜的。有人以為佛經講的都是「無相」,「有相」的全是假的,因此不講。其實這是錯覺,你去看佛經,其中講的相遠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多,比我們現實生活所經驗到的還要複雜。胡適先生曾提到佛教傳到中國來,把中國人弄傻了,佛經中所記載的地獄不只一個,而且還是十八層地獄,實在太複雜了!事實上,不只地獄,佛經所講的天一樣是非常複雜的,而《華嚴經》所展現的十法界宇宙構造更是複雜萬分。這些複雜全都是在相上,是在「被知的範疇」裡;然而這非常複雜的差別相卻都跟「知覺者」有關連。

我們再看看《華嚴經》裡面其他的內容,雖然佛講了那麼多複雜的相,但其重點則是「心、佛、眾生三無差別,實相現前,如如不動,即自覺、佛覺、眾生覺一如無二如」。這裡的「一如無二如」是什麼都一樣,可是相那邊卻又講得那麼複雜,經裡面所展示的就是這樣一種狀況。從這裡我們就可知道佛法一方面講「知覺者」這邊的特性是無分別,像這段所說的「一如無二如」;而在這「知覺者」的支持之下,卻又展現出十法界複雜的森羅萬象來。(見表三下半)我們在佛教的經典裡常常可以看到一句話:「萬法唯心造」,這裡的「萬法」就是指森羅萬象,森羅萬象是由「知覺者」所支持的。也可以說「被知的範疇」必須要靠一個「知覺者」來支持才能成立;如果沒有「知覺者」的支持,「被知的範疇」就不可能存在。而從「被知的範疇」的存在也就暗示了我們必然有一個「知覺者」的存在,也就是一定有一個無分別的存在──這兩者是互相依靠,不可能單獨存在的。我們接著再看一看《心經》裡「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這四句話。「空」是指「知覺者」,「色」是指「被知的範疇」。這一段告訴我們「知覺者」與「被知的範疇」雖然被我們分開了,但他們兩個還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不能單獨存在的。

以上這些說法大概只有「被知的範疇」這個詞彙是新用的,可能在佛教經典裡面找不到;然而如果我們去看禪宗的東西,就可以曉得只不過是用字不同,而實質上是差不多的。(見表四)譬如禪宗他們有的時候會參「誰在唸佛?」,就是在參禪時唸一句佛號,然後反問自己:「誰在唸佛?」這個「佛」是被唸的,所以是落在「被知的範疇」(見表四右半)。他不是在問「佛」是誰,而是問「誰」在唸佛,也就是在問這個「知覺者」。禪宗裡面也常常用到所謂的「能」、所謂的「所」,「能」就是能唸的這個「知覺者」,「所」指的就是被唸的東西,也就是「被知的範疇」。而他們在修的時候都要「捨所留能」,然後「能所雙超」,最後希望能夠悟到「本來面目」。事實上,這個「本來面目」就是我剛才給的那個名詞──「知覺者」。而「知覺者」這個名詞不是我第一個創用的,在《圓覺經》裡「彼知覺者,猶如虛空」就已經說得非常清楚了。

 

表四

 

 

(請見表四)經典裡面常常可以看到一些說法──「入流亡所」,所謂「亡所」就是先把「被知的範疇」忘掉,然後才能「入流」,也就是進入「知覺者」這個領域。當你的「知覺者」能夠把「被知的範疇」忘掉的時候,換另一句話說就叫「前念不生」。「前念」指的是在前台做表演的,就像一個舞台,在前台做表演的,就是那些有相的,也就是那些「被知的範疇」。那些「被知的範疇」的東西先讓它們不起來──「前念不生」,那麼你的「後念」就不滅,「不滅」就是不會消失了。那「後念」指的是什麼?就像是一個舞台的後台,「他」就是剛才我所提到的「知覺者」,也是禪宗所說的「本來面目」。體會到這「後念不滅」的話,我們也可以說是證到了「金剛後心」。為什麼要加上一個「後」字,就是「他」好像一個隱藏在幕後的操縱者,並沒有到前台來。要注意這個「後」,不是空間位置的前後,而是「被知」與「知覺者」這樣子一種關係的前後,是意念上的前後關係。那「金剛」又是什麼意思?這跟「不滅」的意思一樣──「他」不可能被毀壞,因為你根本碰不到「他」,你想要毀壞「他」也沒有辦法;但也不可能被你建立,你也建立不起來,因為「他」早就在那裡了!如果可以被你建立,「他」又要落到「被知的範疇」。所以建立也不行,毀壞也不會,「他」就有一種所謂「不生不滅」的特性──不是生、也不是滅的一種特性,本來就是這樣。

既然不可能被看、聽、想……,那可能了解嗎?

答案是可以「悟」和「現」,「悟」和「現」不同於被認知、被看見「明心現性」,「寂滅現前,光耀十方界」

這些道理我們都可以在佛教經典裡面找得到,而且也不難理解,但是我用這樣的方式讓大家了解以後,各位可能會產生一個問題:「既然不可能被看到、聽到、想到……,那你怎麼了解『他』?而你了解的又是什麼?」或者會問:「你剛才不是說『他』是不可以被了解的嗎?那你怎麼又說得這麼清楚,好像被你了解了?」就會產生這類問題。答案是這樣的:我們雖然不能了解「他」,但是「他」是可以被悟的;並且「他」可以現,而不是被你看到,「他」是會自己現出來的。你也可以說我在這裡只不過用了兩個不同的名詞來規避問題罷了!我的回答是:「並不是規避,而是確實有所不同。」「他」跟我們一般所認識、所了解的那種被知的狀況正好是不同的。到了這裡,再沒有辦法用語言文字更做說明。像禪宗常說的「明心現性」,本來古人用的字是沒有「玉」字旁的「見」字(「見」是「現」的古字),因為它是「明心現性」的意思;如果用「明心見(音ㄐㄧㄢˋ)性」,就有問題──因為這本性是不可能被你見到的;如果能被你見到的話,就落到「被知的範疇」裡──但是它是可以「現」的,這裡是一個關鍵。像《楞嚴經》裡面講到觀世音菩薩入三摩地,先修「入流亡所」,然後是「聞所聞盡」、「盡聞不住」,再到「覺所覺空」,又再一直空下去:「空覺極圓」、「空所空滅」,最後「寂滅現前」,接著就是「十方圓明」,光耀十方界。這裡用「現」字也是有意義的,會現什麼?就是現那個「知覺者」。

 

三.科學中的對稱性

 

對稱原理

一、物理上假設有一個東西是不能觀測的。

二、這一陳述在數學上的表現,就是物理的作用在某種數學變換(對稱變換)之下是不變的。

三、因而就推論出物理上的某一守恆定律或選擇規則。

 

以上已經把佛學中的「無分別」與「分別」或「知覺者」與「被知的範疇」之間的關係做了一番解說,現在我再來說明科學中的「對稱性」。這裡引用民國七十三年李政道教授在中央研究院演講「對稱原理」的內容,不準備做詳細的敘述,只把裡面幾個有關的重點挑出來談一下。在「對稱原理」中所謂的「對稱」其實就是「不變」或「無可分別」的意思。比如有一個無限大的晶體格子在這裡,所謂「不變」的意思就是我們如果把它移動一格,它還是和原來一模一樣,分不出任何差別來,整個晶體的結構根本就沒有改變,「對稱」的意思就是這樣。李政道教授在那次演講說到「對稱原理三部曲」:第一是在物理上先假設有一個東西不能觀測;第二是這種不能觀測在數學上的表現,就是物理的作用在某種數學轉換下是不變的;第三是因此就推出了物理上的某一守恆律和選擇規則(註一)。

「如果空間的絕對位置不可測量,在物理現象上就呈現動量守恆原理。」他當時的演講裡面就以動量守恆為例,從「對稱性原理」來看的話它是什麼樣子。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認為有不能觀測的東西,那在這動量守恆的例子裡面我們認為有什麼東西不能觀測呢?那就是絕對的空間位置沒有辦法觀測,即「無可分別」。接著他以研究地球跟太陽之間的作用來說明:

 

 

假設絕對空間的位置不能觀測,那就表示地球與太陽間相互作用的勢能只能是相對位置的函數,V=V(r1-r2) ,與絕對位置無關。否則就可由勢能的測量決定絕對位置了。既然勢能只能是相對位置的函數,我們把地球的位置 r1變成 r1+Δ ,太陽的位置 r2 變成 r2+Δ ,顯然地球與太陽的相對位置不變,故勢能不變。因為假設絕對空間的位置是不能觀測的,所以在空間平移的數學變換下勢能是不變的。因為空間平移變換下勢能不變,可以導出作用在地球與太陽這個系統的合力等於零。整個系統既然沒有淨力,它的動量當然不變,所以整個系統是動量守恆。動量守恆是一個應用極為廣泛的物理定律,而這一結論是基於「絕對空間的位置是不能測量」的假設──這個假設跟物理系統的細節沒有什麼關係。如果這個假設是對的,動量就會守恆;反過來說,如果發現動量不守恆,那就表示這個假設有問題。

接著我們再看,絕對的時間也是不能觀測的(即「無可分別」)。比如昨天的時間跟今天的時間,或者上一秒跟下一秒也沒有任何差別,就時間本身的性質上找不出有什麼不同。於是經由數學推演,就會從物理中導出「能量守恆定律」。在旋轉的問題裡,假設絕對的方向是不能觀測的,即旋轉的方向分不出差別,就會導出「角動量守恆」。以上這些結果全是物理學非常基本的定律(見表五):

 

表五

 

 

而這些全都是從假設有一個東西不能測量而輾轉得到的(見表五的最左邊一欄)。所以認定、接受和承認這個「不可分別」的假設,可以導出古典跟近代物理學中許多定律。像守恆律是屬於古典物理,而選擇規則或選擇律則屬於近代量子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出科學裡有非常多的無分別(事實上還不只這些),由於有這麼多無分別,才建立了這些所謂的「守恆律」,而物理原理就建立起來了。總而言之,這些定律的基礎都要建立在無分別上,也就是「分別相」的基礎是「無分別」。

我們現在就只看這件事情:守恆律我們可以做實驗,這些選擇規則也可以做實驗,也可以測量;但是另一邊的假設是不能測量的,而且還可以用一些不變關連起來。像這樣子由不能測量演變成不變性(無差別性),就會得到這些物理定律;而這些定律是可以測量的,我們可以用實驗去驗證看看對不對。比如說動量守恆,我們做實驗以後發現它是對的,這就告訴我們空間的平移不會改變,也表示絕對空間的位置是沒辦法測量的。所以有了一些不可知、不可測的東西,就會導出一些可知、可測的東西;而這些可知、可測的東西也可以暗示這件不可測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或者是不是存在的。

大家看看,這樣子的性質跟剛才我講的佛學裡面的「知覺者」與「被知的範疇」是不是非常地相似?當年我聽李政道先生演講的時候,就警覺到這點,所以在他講完以後陪他吃飯的當兒,我特別問他:「對稱原理」跟禪宗的「不二」有沒有什麼關係?結果他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不知道。

 

四.佛法與科學的關係和差異

 

對稱原理的破壞

當年李政道教授的演講也提到「對稱性的破壞」。「對稱性的破壞」是怎麼一回事?如果原來我們認為絕對空間的位置不可量,而現在卻變成可量;這一可量了,動量守恆就不對了,就不會存在了。比如人們最早的時候認為左邊和右邊是對稱的,因此,我們把左右對換一下,就像鏡子裡面的人跟鏡子外面的人左右調換,倘若沒有改變,那麼就有奇偶性的守恆。可是後來發現奇偶性不守恆,這一不守恆就表示左右對稱是不對的,這種情況就是「對稱原理的破壞」。如果哪一天我們在實驗上發現動量是不守恆的,那麼我們就曉得「空間位置是不可分別的」這個假設是錯的,而應是每個位置都可以分別。所以只要有一個東西本來以為是無分別的,你就可找出對應的守恆律來;但是如果所定的無分別的想法是錯的,就會導出守恆律被破壞的結果。這種破壞在佛學裡面就是說如果你的「知覺者」一旦被你知道的時候,那就不是「知覺者」,就落到「被知的範疇」去了,也就失去「知覺者」的特性。

 

重複與推廣

我們需要以「不能分別」為基礎來探討問題,這種情況在科學裡面非常多。科學必須重複,它強調重複性;而且還要推廣,就是要追求普遍性。比如說在做高能物理的基本粒子的研究時,只能研究少數幾顆基本粒子,但是我們相信這幾顆基本粒子的性質,跟其他沒有被觀測的基本粒子的性質是相同的。有這樣子的一個信念、這樣子的一個假設,則所做的實驗才有意義。如果我們所研究的那幾顆基本粒子的性質就只是那幾顆基本粒子的性質,跟其他同類的那些基本粒子的性質毫不相關,我相信沒有一個科學家願意研究下去──所以「每顆粒子性質的不能分別」是做高能物理時非常基本的要求。我們要讓這些東西能夠做下去,就要推廣、要普遍化,所以就必須假設無差別性──就是它們都是一樣的。先要訂下這個假設,不然的話根本就做不下去。

同時我們也希望所做的實驗能夠重複,可以一做再做而都能夠重現,我們才認為所做的實驗是對的,且有其價值。其實要重複的話,我們也必須假設那些東西的性質是一樣的:假設空間的性質一樣,時間的性質也要一樣。比如說我們做一個實驗,我在台灣做跟在美國做,其他的情況都一樣,就是地點不同了;但如果因為地點不同,就說它們不同,那麼我們就不可能在兩個地方重複同一個實驗。所以我們必須假設空間是一樣的,不受其影響。如果說美國的空間跟台灣的空間不是一樣的,我們怎麼能夠說我在兩個地方做了重複的實驗?根本就沒有辦法說它重複,是吧?所以在空間上我們就要假設是一樣的。另外在時間上也是如此,昨天做的實驗跟今天做的實驗,如果因為時間不同就說不是一個東西,那麼我們就沒有辦法做到所謂的重複。所以我們可以非常明顯的知道:雖然科學是一門非常強調分別相的學問,可是在這裡面必須要用到非常非常多的無分別作為它去分別的基礎,否則是沒有辦法做研究的。

 

人為的無分別

科學上是如此,在人文方面也一樣。比如說我們規定的貨幣所有的一塊錢應該都一樣,不能說這一塊錢與那一塊錢不一樣,否則這個貨幣制度就沒有辦法運作起來。還有我們投票的時候也是假設你的選票跟我的選票效能一樣──管你是不識字的人也好,是大學教授也好,你的這一張選票跟別人的那一張選票就是要一樣,否則這個選舉活動就辦不下去。諸如此類的例子實在不勝枚舉,我就不再多說。

現在我們就比較佛學與科學之間的差異和關係:我們可以說佛學裡面的「無分別」是在「被知範疇」以外的,可是科學的「對稱性」仍然是在「被知範疇」內的。雖然科學也提到無分別、不可測這類性質,可是你嚴格去審查的話,它還是被知的,這是兩者不一樣的地方。科學的不可測量,是目前人類盡了全力而仍沒辦法做的,但是並不保證以後儀器比較精良的時候我們還是不能測量。而佛學裡面的無分別根本是永遠不可能被偵測的,因為我們在定義上就已經把它定到:如果能被你測到,就不是了,也就不是所定義的「知覺者」。

 

五.結語

我們人類心靈認知的構造上有「知覺者」(無分別)與「被知範疇」(分別)的結構,用此心去研究佛學也好,或是科學也好,都脫離不了此結構。

在這裡我們遇到一個問題,那就是科學跟佛學這兩個不同的系統怎麼彼此這麼相似,而且這種相似又這麼普遍?我的看法是:人類心靈認知的構造上,本身就有「知覺者」(所謂的「無分別」)與「被知的範疇」(所謂的「分別」)這樣子的結構。而這種結構本來就存在大家的心裡面,你用這種結構的心靈去做佛學的探討也好,做科學的研究也好,必然脫離不了跟這個結構的關係,所以兩者才會這麼相似,這是我的看法。

 

(註一):

《科學月刊》第16卷第2期,97-102頁,李政道演講(74年2月),林美智整理。

《科學月刊》第16卷第2期,103-110頁,楊振寧講於香港。

《場論與粒子物理學》,凡異出版社,李政道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