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靠近月亮的「指月之指」

 

蔡文華

 

 

就我記憶所能及,大約在十歲時,我第一次對「生命」開始產生了一種莫名、模糊的疑問。

 

那是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裡發生的,那時,一些親人坐在客廳裡聊天,小小年紀的我,也陪伴著坐在沙發上,我看著對面說話的親人,突然產生了一個疑問:為什麼「我」是在我的身體裡面說話,而「他」是在他的身體裡面說話?為什麼「我」

不是在「他」的身體裡面說話?

 

那時的思惟,雖是莫名、模糊的,但現在看來,當時的幼小心靈似乎是在問:能說話的那個「我」,和「身體」的關係是什麼?疑問雖是模糊的,但感覺卻是清晰的。也等於在問:生命是什麼?「我」又是什麼?

 

經過這麼多年了,我仍然隱約的記得,當時那個陷入疑團中的幼小心靈,人好像空掉了,身體好像不見了,只存在著一個「我」,靜靜的在那裡,看著對面的親人和自己。

 

這個疑問,我一直沒對人提起,也沒辦法對人說,因為那是一種連自己也無法確切描述的疑問,是一種直觀而模糊的疑問,但這團疑問,就像一個隱藏的種子一樣,雖然模糊、不明所以,然而它一旦誕生了,就迫不及待的想萌芽、生長,想找尋自己的生命源頭,所以這個對生命的疑問,可以說是日後我不斷質疑生命種種問題的發端。

 

在往後的五、六年間,就沒有什麼可供追憶的生命質疑經驗了,有的只是平常少年的愁事和瑣事罷了。但大約從高中開始,心中就常有一種對生命強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種不明的追尋、探索,不知道人生的終極目的是什麼?不知道人為什麼要活在這個世界上?不知道生命的究竟意義是什麼?

 

我不知道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在那裡?我不知道一些約定俗成的「社會欲求」,如結婚生子、求學、就業,其意義何在?

 

我思考著,如果這些活動有意義,那麼,人死後一定是不能斷滅的,一定要有什麼東西是繼續「活著」的;如果人死後,一切都不存在了,那麼,對一個死後不存在的人來說,這些「生前」的活動,還存在著什麼意義呢?所以我的結論是:對個體來說,生前的活動有無意義,一定要建立在個體的延續與否上。也就是人之活動若有意義,必須要有橫跨生死的延續性;若沒有延續性,對我來說,談人生有無意義是一種奢談。

 

但,為什麼必須要有橫跨生死的延續性,人生才有意義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

 

我開始大量的、飢渴的閱讀各種讀物,試圖想從閱讀和思惟中,拼湊出一點生命意義的蛛絲馬跡。

 

我從哲學中找不到我要的答案,因為眾說紛紜,沒有我要的「確定」答案。

後來,我「找到」了一個自己認為「還可以」的部份答案:如果生命有延續性,那麼,人來這世間一趟,是為了「學習」而來的,至於終極的「 學習」是什麼?我仍然不知道。

 

時光荏苒,一蹉跎十多年就過去了,後來也學佛,但仍然不知道所謂的「佛性」與我所要追求的人生意義,兩者間的確切關聯是什麼。

 

後來,經人介紹來老師這裡,老師問我的第一個問題是:你認為所謂的自性、佛性是什麼?

 

我說:我不知道,或許我所認為的答案,到了明天,又有不同的看法了。

 

當時那樣的回答,也是事實,因為我真的不知道佛性是什麼?在當時,我對所謂「知識」或「認知」的唯一肯定,就是「我」的看法、想法,是隨時都在變動的。

 

以前對人人都有「佛性」的「佛性」概念,是模模糊糊的,和自己沒有什麼切身的感受,彷彿那只是一個外在的概念,只是一個你相信你有,但你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有著疏離感的名詞。爾後,在老師這裡,長期的耳濡目染下,我終於得到了一個清楚的切身概念了:能知能覺的知覺者就是佛性,但真正的知覺者,最後的知覺者,是不能被知的。

 

這樣的直觀描述,是非常符合經驗法則的,因為一切的事物,都是被我們的「能知」所知的;但「能知」還能被知……,直到最後,這個能知的本質——純粹的能知,一定不能被知,無法被知,只有這樣,才能成為一切能知的根源。

 

哲學裡的知識論,其最終的本質,就是在討論能知和被知的問題,當我們對認識的主體(能知),和被認識的客體(被知),不知其本質時,這時我們就無法說,我們所獲得對事物的認識是不是「真實」的認知了。

 

所以,笛卡爾才會說出這樣的論述:「我思,故我在。」因為既然無法獲知主體和客體的最後本質,這時還能說,「我」真正認識客體的性質是什麼嗎?

 

雖然,笛卡爾不知他到底是什麼,但至少,那個能夠思考、能夠懷疑的他是確實存在的,所以,他體悟出:至少「我」能思考懷疑,所以「我思,故我在」,「能思考、懷疑的我」至少是存在的。

 

但這個笛卡爾認為至少存在的「我」,這個自古至今困擾所有哲學家的「我」的本質,到底又是什麼?

 

人只要一張眼、一開口,就是「我」的作用,而這個「我」的終極本質是什麼?

從梁老師這裡,我滿足了對「我」的追尋和疑問嗎?

 

底下就來談談,在老師的啟發下,我個人的一些思索過程:

 

「知覺者不能被知」,是老師的主體論述,這個論述,乍看之下,與一神教的「上帝」論述,頗有雷同之處,因為一神教說,上帝就是所有事物的「第一因」,是所有原因的「最後之因」,而這最後之因,是不需要原因的,因為它是「第一因」,而作為「第一因」,當然也就無法被知。

 

老師「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那個「最後」不能「被知」,而能知道一切被知的的純「知覺者」,不也就是那推到最後的「最後之因」——「第一因」嗎?

 

表面上,兩者有「第一因」的相似處,但兩者還是有本質上的差異:

 

第一,上帝的門徒,最多只是上帝的一部份, 最多只是上帝的附屬,永遠都不可能成為上帝。當上帝這個名詞一被創造出來後,就和人劃分開了,是一個和人不對等的上帝,人最多只能成為上帝的一部份。

 

而「知覺者」,是每一個人內在本具的,不管學不學佛,信不信教,只要是人,都能知覺,都有知覺,所以按照佛教的認知,「知覺者」就是每個人的佛性,所以每個人都可成佛,都可徹底的回溯到那最純粹的知覺狀態,也就是成為自己的上帝。

 

第二,上帝是「第一因」的論述,是人先創造了上帝的概念,而後為了彰顯、証明祂的全能,就發明了第一因的論述,來闡述祂那無需証明的「自明」的性質。

 

而「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這個「知覺者」,是每個人都具足的,它無需被創造,因為只要是人,都有「知覺」的能力。而「不能被知」的論述,是理所當然,可推而知之的。因為, 當你「知道」了一項被知的,後面就有一個能知道的「能知」者,有了「被知」,就一定有「能知」,這是天經地義無需証明之事,如此推下去,那個最後的「知覺者」,一定不能被知,不然,背後一定還有一個更純粹的「知覺者」存在。

 

第三,上帝是「第一因」的論述,是一純理論的論述,既是純理論,就無法從這個論述中, 提供如何成為上帝之一部份的操作實踐方法。

 

而「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它不僅符合認知的操作結構,也隱含了認知操作欲達到的目標:最後的純知覺者是不能被知的,它之無法被知不是理論,是一項認知上的必然,因為最後的純知覺者,「就是」無法被知,這是一項操作上必然的結果,因為「凡是被知的都不是」,都不是那最後的「知覺者」。

 

所以,「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是一項可藉以操作的論述,而「上帝是第一因」的論述,只是一項為了辨証而辨証的理論而已。

 

但在接受「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後,我們可能都會生起最後一個疑問:既然「知覺者不能被知」,「被知的都不是」,那麼,當達到了那最後最純的「知覺者」狀態時,是「什麼」在知道自己達到那最後的狀態呢?

 

因為,既然凡「被知的都不是」最後的狀態,而且構成認知的「知道」,一定牽涉到能知的主體「能知」,和被認識的客體「被知」間的對待,所以,「能知」只能認知到「被知」,而凡被認知到的「都不是」,都不是那最後的「知覺者」。

既然「知覺者」不能「被知」,那麼,該如何來檢驗那無法「被知」的「知覺者」?也就是,是「什麼」在知道那最後的狀態?

 

如果不能解決這個疑點,對我來說,我就會覺得,這個「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還存在著邏輯上的矛盾,還無法讓我完全心服。

 

後來在自己的思惟、體悟,和梁老師的啟迪下,我的疑慮才漸漸消除了,原來,根本就沒有所謂的矛盾存在:

 

一﹑我所認定的,要有「被知」,才有「知」的前提設定,就是一種「限制」、一種「住」,是一項自我設定,因為當達到了那最後的純「知覺者」狀態時,沒有了被知,只有純覺性,這時「知覺者」的「知」是「純知覺」,是一種沒有對象、無需對象的「知」,所以並不違背「被知的都不是」的檢驗標準。

 

二﹑當達到了那最後的純「知覺者」狀態時,「知覺者」也可以不起「知」、不想「知」,所以也就沒有所謂的「被知」了,因為它是「第一因」,它是「自由意志」的源頭,是所有原因的原因,它不被任何事物、任何狀況所制約,它是純自由、純自主的。所以,「知覺者」當然可以不起「知」、不想「知」,而如此的不想「知」,當然也就不會違背「被知的都不是」的檢驗標準了。

 

歷代的禪師、聖者,對於「知覺者」雖有體悟,但皆以「不可說」或「無法言說」一語帶過,所以也就無法以操作型的定義,來陳述「知覺者」所隱含的性質、狀態了,而老師的「知覺者不能被知」,「被知的都不是」的論述,不僅清晰的表明「知覺者」所能被述說的最簡潔、最趨近的詮釋,也讓我們能以最簡易的心靈操作,來向我們的自性,向那最純粹的「知覺者」作回溯。

 

所以,如果以「方法論」的角度來看,「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實在是極精煉、極精粹的一種詮釋,也可說「知覺者不能被知」的論述,是那根最靠近月亮的「指月之指」了!

 

老師的啟迪、教導下,現在的我,對那個每個人都具足的「知覺者」,也就是那個「真正的我」的性質,已不再有任何疑慮了,而我相信,任何人只要稟持著老師所標舉的「知覺者不能被知」的原則,時時刻刻,在在處處,都能深切的提醒自己:凡被知的都不是!那麼,每個人久被塵封的自性,遲早會衝破那「無明」的幽暗,再度大放光明的!